晚自习的白炽灯在试卷上投下冷冽的光斑,我咬着笔杆看向窗外。深秋的雨丝斜斜划过玻璃,将远处的路灯晕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,唯有月亮被云层裹着,只漏出几缕银辉,在湿漉漉的窗台上织出细碎的网。忽然,一声微弱的呜咽穿透雨幕,像被揉皱的月光碎片,在废弃西院的围墙上空盘旋。那声音细弱却执着,混着雨声跌进教室,惊得我手里的笔在答题卡上洇出个墨点。
放学铃响时,雨势丝毫未减。我攥着伞穿过巷口,看见张奶奶正把晾衣绳上的床单往回收,潮湿的布料在风里晃悠,像面褪色的旗帜。
"小远,跑这么快做啥?"她的老花镜滑到鼻尖,镜片上的水珠折射出我焦急的脸。
"西院好像有猫困住了。"我答着,脚步没停,校服下摆很快就被溅起的泥水打湿。
推开家门时,糖醋排骨的香气裹着暖雾扑面而来。母亲系着印有小熊图案的围裙转身,"洗手吃饭,汤在保温桶里。""妈!西院有只小猫掉进去了!"我攥着书包带的手指发白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色。她正往我碗里夹排骨的手顿了顿,排骨上的酱汁滴在白瓷碗里,晕出朵小小的红梅花。"你知道还有多少天就高考了吗?"妈妈的脸在愠怒下有些微红,但旋即被她的双手抹了一下,"先吃饭,慢慢说。"她的声音稳定中微微有些颤抖。
我扒着饭,语速飞快地讲那只猫的呜咽如何在雨里打转,讲西院那堵三米高的围墙如何爬满青苔。母亲静静听着,时不时往我碗里添块排骨,"那院子荒了快十年了吧?"她忽然说,夹菜的手停在半空,"以前你小时候,王爷爷还在里头种葡萄呢。"
我想起童年的夏天,王爷爷总端着藤椅坐在西院门口,手里摇着蒲扇,见着放学的孩子就往兜里塞葡萄。后来王爷爷搬走了,院子就荒了,铁门锈得再也打不开,墙头上的野草枯了又青,如今倒成了野猫的地盘。
夜雨愈发缠绵,我们撑着伞站在围墙下。无助的老猫哀鸣混着雨声,母亲踮脚张望时,我看见她后颈新添的皱纹,像她给我织的毛衣花纹,一圈圈温柔缠绕。她今天穿的那件墨绿色外套,袖口磨出了细细的毛边,还是前年我用压岁钱给她买的,当时她嗔怪我乱花钱,却在邻居面前炫耀了好几天。
"做个绳梯吧。"她忽然说,睫毛上的雨珠颤巍巍将落未落,像挂在草叶上的晨露。"但你得先回家写作业,明天模考别分心。"我还想争辩,她却把伞往我这边倾了倾,自己半边肩膀很快就湿透了,"我先去杂物间找麻绳,你写完卷子再来唤我。"
回到书桌前,台灯的光落在生物课本上,那些遗传定律忽然变得模糊。我听见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,扒着窗户往下看,见母亲正蹲在杂物间门口翻找。昏黄的路灯照着她佝偻的背影,她从旧纸箱里翻出一捆麻绳,上面还沾着去年捆绑圣诞树的金粉。她试着拉了拉绳头,又找来剪刀修剪毛糙的地方,手指在冷雨里冻得发红,却看得格外认真。
深夜的门缝渗出暖黄的光。我轻手轻脚推开房门,母亲跪坐在客厅地板上,膝盖垫着我穿旧的校服裤,麻绳在她指间穿梭,宛如在编织月光,时而绕成圈,时而打成结,动作熟练得像在织毛衣。见我出现,她慌忙把毛线剪刀藏在身后:"快去睡,妈妈在整理旧物。"而我分明看见她手机屏幕还亮着,备忘录里"救猫方案"与"儿子模考食谱"交替排列,时间戳跳动到凌晨三点。
"我帮你吧。"我搬了张小板凳坐在她身边,接过她递来的麻绳。绳子粗糙,磨得手心发痒,母亲却早已习惯,指尖的茧子在绳结上摩挲,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宝物。"你看,这样绕三圈再打结,才够结实。"她握着我的手示范,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。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,月亮终于从云里钻出来,把院子照得亮堂堂的。
院墙太深,幼小的猫儿根本不知道绳梯为何物,只是喵喵的叫着,声音渐渐微弱。唉,也许只有找到屋主才能救出它吧。于是往院子里撒猫粮又成为母亲的一项工作,她不让我参与,一个人默默地往返着。
终于打听到了屋主是位姓李的老爷爷,住在邻街的老楼里。母亲去敲门时,手里拎着盒刚烤的蔓越莓饼干,那是她特意学着做的,说老人家可能爱吃甜的。李爷爷开门时,助听器发出滋滋的声响,母亲凑近他耳朵说话,声音放得又轻又慢,像在哄个孩子。"那院子啊,"老爷爷叹了口气,从抽屉深处翻钥匙,"我儿子在国外,好几年没回去过了。"
铁门开启的那天阳光温柔。铁锈剥落的声音像在撕一张旧报纸,母亲习惯性地把我护在身后,自己的手背被生锈的门把蹭破,渗出血珠,却浑然不觉。空荡荡的院子里,散落的猫粮袋在风里轻轻翻动,像一首未完的诗。墙角的葡萄藤早已枯了,却还倔强地攀着墙头,母亲说春天说不定能发出新芽。
老猫其实是只三花猫,正蜷缩在破木箱里喂奶,小猫闭着眼睛哼哼,像团毛茸茸的毛线球。母亲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猫罐头,"你看它多小啊,"她的声音放得极轻,像怕惊扰了这方小天地,"跟你小时候一样,饿了就哭,饱了就睡。"
回家的路上,母亲把装着小猫的纸箱抱在怀里,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。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发间,我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有了银丝,在光里闪闪烁烁,像撒了把碎星星。她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递给我:"那天找绳子时发现的,你小时候玩儿的玻璃弹珠。"透明的珠子里裹着片小雪花,是我当年最宝贝的玩具,丢了之后哭了好久,没想到被她收在铁盒里,一藏就是十年。
每当《岁月里的花》在耳机流淌,母亲清亮的嗓音总能让我想起那些月光织就的夜晚。
原来岁月从不曾亏待认真生活的人,那些平凡日子里的爱与牵挂,早已悄然绽放成永不凋零的花。它们开在母亲织了又拆的毛衣里,开在她熬了又熬的汤锅里,开在每个被月光照亮的夜晚,开在我们走过的每一条路上,岁岁年年,永不褪色。
旁白(沧海)
张奶奶(鳅)
李爷爷(沧海)
妈妈(旷远)
小远(沧海)
片尾曲:旷远